知青丨张娜依:羊粪蛋雪水烧茶煮面,北京小伙伴们搓一顿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张娜依,北大附中初67届,1968年7月赴内蒙古锡盟东乌珠穆沁旗插队。1973年转插北京郊区农村,1976年被招工进工厂,1985年考进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任记者、主持人。作品数十次获得市级及国家级新闻奖,被评为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执行主编《绿色烙印》《呼图勒敖包的北京儿女》大型纪念画册;参与主编《草原 我们永远的眷恋——东乌珠穆沁旗知青文集》。中国艺术摄影学会会员、中国女摄影家协会会员。
原题
草原拾零
作者:张娜依
前不久,我看到一个视频《擀毡子》。感到非常亲切,引发了我对擀毡子的遥远记忆。
视频是摆拍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看不到了。其目的是重现传统的擀毡子过程,让大家尤其是蒙古族青年人对这些宝贵的民族传统技艺有充分的了解。视频中擀毡子的过程与我在草原上亲身经历过的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视频中是一家一户的牧业劳动,有邻里前来帮忙,而我经历过的则是全队男女老少在一起擀毡子,一派欢腾热闹的场面。
记得当年草原上的擀毡子,每年都会进行一次,在水草丰美的季节。那是全队最令人兴奋的日子,与打马鬃的热闹场面不相上下,像过节一样。全队男女老少能出动的都会到场。
德高望重的老阿爸和大队达日嘎(领导)等当指挥。要根据当年各家需要的毡子数量及队里的需求来确定擀毡子的数量。而毡子的质量也有不同,蒙古包所用的毡子里层可以用褐色、黑色等花羊毛擀成,也不必擀得那么紧实;最外层的要纯白色的好羊毛擀成;而用作床铺、毡袜等用途的毡子质量最好,擀得也最细密和紧实。
队里挑一个平坦、地势稍高的地方做擀毡子的场地,一般就在我们队部东边的长亭锡勒(地名,是一道长长的高坡)上。坡上长有一簇簇开着蓝花的马莲草。马倌们把马群赶到附近,以备换马。一大早,各家的男人骑着马、女人赶着牛车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顿时,平日里静寂的草原难得地热闹起来。
草地上,先铺上一块擀好的毡子做母毡,我们女思赫腾(知青)学着额吉、阿嘎的样,在母毡上把羊毛平整地铺开,厚薄是根据擀出的毡子的需要来铺的,粗糙些的羊毛铺在边上,质量好的羊毛铺在中间,没有一点浪费。我们拿着竹棍使劲敲打羊毛,跟弹棉花似的。羊毛被打得蓬松了,阿嘎们再检查一下,把铺的羊毛的厚薄整理得差不多一样了,然后浇上水。铺羊毛前,我们先把马莲草择成一根根的,铺在母毡上,这样新毡子就不会和母毡擀到一起了。
孩子们蹦蹦跳跳在旁边玩耍,大点的孩子就帮忙择马莲草。把铺好的羊毛与母毡卷起来,卷成一个大圆筒,然后裹在一张大的在水中泡软了的牛皮中,扎紧捆牢。这些准备工作完成以后,真正的"擀"毡子才正式开始,该看男人们施展本领了。
两位剽悍的牧民飞身上马,在我们队里,这个场合经常骑乘儿马子,儿马子膘肥体壮,马鬃拖地,甚是威风。平日里又不骑用,特别的有劲。
裹成卷的羊毛卷像根大柱子躺在那里,被人用几十米长的绳索像抖空竹一样绕上一圈。两个骑马人把绳索两头分别压在鞍子的脚镫带下再缠在马鞍前桥上,拖拽绳索拉着大"柱子"在草地上滚动。两个男人的配合要十分默契,当一个人拉绳时,另一个要跟着松绳子,等绳子快到头了,松绳的"哦——呵"地叫停拉绳的一方,二人调转马头,互换角色,循环往复。
这时,女人最喜欢看的就是男人在马上的英姿,绝对有"好饭还是得给男人吃"的冲动!媳妇们仰慕丈夫,姑娘们已经在悄悄看着情郎,少女们当然会在扎洛(年轻人)中挑选未来的心上人。于是生物电流击中所有男人,他们卖力地尽情展示着,把我们这些刚到草原不久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们看得目瞪口呆,傻在那里!
旁边,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煮着手把肉,羊是刚刚宰杀的。热热闹闹地把毡子擀完,牧民解开湿牛皮,把白白的湿毡子铺在草地上晾晒。这时还需要有劲儿的男人们上手,他们拽住新毡子的四个角,抖动摔打着,把擀歪的毡子整理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当把所有的毡子擀完,周围绿草地上就铺满了雪白的新毡子了。
活儿干完了,所有的人席地而坐,吃着刚煮的手把肉,喝着奶茶,又唱又笑,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姑娘小伙们打打闹闹,有的小伙纠缠在一起摔跤,孩子们跑来跑去,尖声笑闹,阿爸、额吉、阿哈、阿嘎们笑呵呵地看着年轻人闹孩子们笑,那是怎样一幅温馨的草原风情画啊!
从草原回来时,我带回了一块牧民给我们思赫腾(知青)擀得紧紧实实、质量上乘的床铺毡,很多年,我的床上都铺着它。
当年我插队的东乌旗呼热图诺尔公社地处锡林郭勒盟的东部。那可是块宝地——水草丰茂,地下水位高,稍低一点的地方用锹挖几下,就有水渗出。于是,夏秋季,无论我们在哪儿扎包,打水、烧茶都不成问题。到了冬季,白雪皑皑。牧民教我们用木锨把干净的雪铲到大簸箕里,倒到锅里化开烧茶喝。那雪水居然有些甜,比略带盐碱涩味的井水烧出的茶都好喝。
话说那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太大的雪,我们几个女生住的蒙古包周围一片银白,无论谁走出包,还是狗狗们跑来跑去,就会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新鲜的脚印。蒙古包旁边的羊盘也被雪覆盖,不再是黑褐色的。傍晚,羊群回家之前,我们把羊盘里的雪铲干净,给羊儿们留出歇息的地方。冬羊盘厚厚的,底下垫满羊粪蛋,不会结冰,晚上羊儿趴在上面静静地反刍,静静地睡觉,越趴底下越暖和。
羊群回来了,乖乖走进羊盘,一只只地趴下,天色也黑下来。忽然外面狗叫,钻出包门一看,几位男生不期而至,我们十分高兴,紧着把客人迎进门,小小的蒙古包里一下热闹起来。要知道,冬天能有个串门的,那可是稀客。我们几个女生放羊、下夜,一天天的,多一个说话的伴儿都找不到。
"烧茶!烧茶!"男生们嚷着。我打开水桶一看,呦,空了,前两天存的雪水用完了。"谁出去撮点雪啊?"可能是看见一下来了好几位壮劳力,终于可以支使支使了,最勤快的小立故意喊起来。"我去!"老杨自告奋勇,这位老高中的老兄经常见难就帮,撮点雪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拿起大簸箕开门就要出去,"给你手电!"小立紧着帮忙。"不用,大老爷们又不怕黑!"话音没落,人已不见了。
还是男同胞有劲,干活快当,只一眨眼的功夫,老杨端着满满一簸箕雪进来了,由于是新雪,白白亮亮的,表面连稍显深色的雪硬壳都没有,用这种雪烧茶最好喝了。我赶紧打开锅盖,这一簸箕雪就进了锅。大家都饿了,铁皮炉子里的羊粪火烧得红彤彤的,小立打开茶砖包,用小斧头砍着茶。"放茶喽!"估摸着雪水都化了,我兴冲冲地一下掀开锅盖,呀!登时来了一个电影定格:锅里都是什么啊?我愣住了,傻在那里。
老杨、小立都围上来看,只见一锅雪水上面飘着满满一层枯草根。"你在哪儿撮的雪啊?"小立问,"就、就、就包边上啊。"老杨有些磕巴,接着给自己转弯:"咳,没事儿,不就是草吗,捞出去不就行了?"
有道理!不就是草吗!我抄起笊篱就捞,等等,这草下面黑黑圆圆的是什么啊?哎哟,羊粪蛋!嗬,一个个跟小汤圆似的,飘了满满一层!
"真够图省事的!就不知道走出去远一点儿撮雪啊?给你手电还不要!"小立话厉害脸上可带着笑。这草原上冬天撮雪烧茶是有讲究的,必须到离蒙古包远一些的地方撮,那里的雪没有人畜搅和过,干净,而蒙古包周围的雪里不定有什么呢!
大家傻了眼,老杨有些难为情,抓起簸箕就要再出去。"算了,有什么呀,羊粪蛋也是草变的,不脏。"有人说。是啊,这点脏在革命青年这里算什么啊,得狠斗"怕脏"私字一闪念!再者说了,重撮一簸箕雪,再化一锅水,等喝上茶得什么时候了。我赶紧用笊篱把草啊、羊粪蛋啊什么的(天知道还有什么!)全都捞出去,小立麻利地把砍碎的砖茶放进锅里,眼不见为净,烧出来茶和其它的茶没有什么不一样!大家继续说笑,我们还用这锅水做了一锅羊肉面条,在笑声中把它吃了个一干二净。
还别说,草原上的羊粪蛋就是干净,反正第二天我们没有一位闹肚子的!
我替补过"赤脚医生"。为啥用引号,那是因为我只行使过几次赤脚医生的职责。
当年,我们呼图勒敖包队的赤脚医生红兵是我同学校同年级的校友,一位心善得不得了的女知青。全大队方圆几百里,40多户人家,靠她一人跑来跑去治病救人,有时就顾不过来。
赤脚医生红兵
有一次,和我们知青包住得比较近的一户牧民依登扎布阿爸得了病,还发烧。红兵赶来给阿爸打了针,又要赶往很远的地方给另一位牧民看病,但是,第二天这针还得继续打。怎么办呢?红兵鼓励我,"要不,你给打吧?"我胆子小,不敢。红兵说,"我教你,很好学的。"我还是不敢。于是,红兵换了一个角度说服我,"你看,等我赶回来,得第三天了,阿爸的病情加重怎么办?再说,你挺聪明,打针又不难,你一学就会,学吧?"想到阿爸的病有可能因为我不学打针而加重,心里开始不安,狠狠心,学!
红兵拿过来一个枕头,把它卷紧,像人绷紧的皮肤,然后,拿出注射器,让我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竖着拿住它,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手指在下面,用来抵住枕头面,有一个支撑。她教我用一种较快速度和适当力度相结合的力,把针头的三分之二左右一下扎进枕头,动作要快但不能太用力,说这样病人不疼。我照葫芦画瓢,扎了十几次,红兵说,“行了!”啥?这就行啦?红兵又教我怎么消毒,怎么打开药水瓶,怎么用注射器把药水吸进针管,怎么先排空注射器里的空气……如此这般,就算打针速成班结业啦!
红兵急急忙忙地骑上马走了。我心里这个打鼓啊!
到了傍晚,我拿着医疗器具到阿爸家行使赤脚医生的职责。额吉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上奶茶。阿爸躺着,转过身来笑笑,问:"你有事啊?"我犹豫着,吭吭哧哧地说:“给您打针。”阿爸怀疑地又问:“你也会啊?”我说:“会!”明显底气不足。好在阿爸没再问什么,十分信任地翻过身,说:“佳,佳(行),打吧。”
说实话,是阿爸的信任给我壮了胆!我定定神,消毒、开药瓶、吸药水、排空气,好像多有经验似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阿爸开始往下脱皮裤,我又紧张起来,脸都红了,一个姑娘家家的,连弟弟的屁股都没看过……硬着头皮,我用左手帮阿爸把裤子褪到打针的位置,屏住呼吸,用酒精棉在打针的地方涂了好几圈,换了一块酒精棉,又涂几圈,然后,一下子把针头扎了下去。阿爸夸我,"一点都不疼!"我再细看,是不能疼,那针头只扎进三分之一都不到,阿爸常年骑马的臀部肌肉太结实了,比枕头硬得多,用扎枕头的劲来扎阿爸的屁股,那不是找砸吗?
我头上的汗呼地冒出来了,连想都没想,立马把针拔了出来,紧接着又扎了下去,阿爸“哎哟”一声,这回针扎进去的又太深了。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推药,用棉球轻轻摁揉几下屁股,帮助针药推进去,接着顺势把针头一拔,长出一口气,天!可打完了!阿爸说,"还好,不太疼。"我没敢告诉阿爸,这是我第一次给人打针,还扎了两次!心里这个歉疚啊!
第三天,红兵回来了,我把第一次打针的经历告诉她,她笑喷了,说,“你根本不用把针头拔出来,接着轻轻往里摁一下就行了。”哎,早告诉我啊!以后,我又给阿爸打过几次针,再没有出现过啥情况。
我想,要是再给小孩子打针,估计还得练练,那小嫩屁股用给阿爸打针那么大劲扎,肯定不行。
话说,到草原最要紧的是学习蒙语,语言不通怎么沟通呢?于是,在比比划划中,我们很快就学会了不少蒙语。
我刚到草原时住在拉西扎布阿爸家学习放羊。蔑姑额吉给我倒奶茶,拿出一个碗,指指,说:"阿亚嘎",我立刻明白了,蒙语的碗,就是"阿亚嘎"。额吉接着端着碗做喝的样子,又说:"且,喔那(蒙语,喝茶)"我也明白了,喝茶就说"且喔那"。阿爸带我去放羊,指着羊说:"蒿尼",我就学着说"蒿尼"(羊),并且知道了这个词的意思是羊。
因为蒙古语对知青来说,完全是一门陌生的语言。所以刚开始,即使发音差别很大的词也搞混。比如,"是谁"念"很(hen)呐","羊"叫"蒿尼"。那天,一个知青老远就冲人家喊:"蒿尼"?牧民乐不可支,见人就说:"他管我叫羊!"其实,知青是想问"谁啊?"由于不会写蒙文,我们都用汉语来标蒙语的读音,类似"羊""谁"不分的笑话经常让人忍俊不禁。
有一次,一位知青男生晓丁在回家的路上转了向,看哪个山头都像自己家旁边那个,于是,跑过来跑过去,就是找不到家。草原是望山跑死马,看着近,骑马得跑半天。正当他又累又渴心急火燎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座蒙古包,也不管是谁家了,先进去喝口茶,问问路再说。
于是,他打马疾驰,到了包跟前,阿爸出来拦住狗,接他到包里坐。推开红色木门,晓丁那狼狈样子逗得额吉直笑,问他:"其哈亚布那?"(你去哪儿啊?)晓丁大喘气地说:"毕(我)埃日奔(多)埃日奔(多)图日介!……"话还没说完,额吉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吆吆吆,埃日奔图日介!"笑得晓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额吉笑什么!
后来,晓丁问一位稍懂汉话的牧民额吉笑什么,那位一听也笑得喘不上气来,说:"你一个男人太有本事了!不仅能生(孩子),还多多地生啦!哈哈!"
(本文摘自《草原:我们永远的眷恋——东乌珠穆沁旗知青文集》,2023年自印本。)
内蒙古知青